吴清其实一直没走。
他就坐在广南居门口的台阶上，里面蔡辉说的那些话他一字不落的全部听见了。
字字珠玑，如同一根根钉子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没脸进去，因为定下那些规矩的人是他的太姥爷。
他坏了自己太姥爷的规矩。
当第一位离开的食客从大门而出，吴清立刻站了起来，冲着他们鞠了一躬。
“您好，我是吴清，是蔡辉大厨的师弟，今天的错误是我引起的，给您带来了不便，我向您道歉，对不住您了，希望您能原谅他们。”
每离开一位食客，吴清就和门里面的蔡辉乐童一样，向他们鞠躬道歉。
门里门外，未做过沟通的两代三人竟然出奇的一致。
离开的食客们看到吴清原本朝气蓬勃的脸变得沮丧自助，都在经过他身边是拍拍他的手臂以示鼓励。一些年老的食客，则是拍拍他的头，像是自家长辈一样宽慰着他鼓励着他。
当张明君出来时，吴清已经模糊了双眼，看不清眼前人的具体相貌。
“赵伯礼是你什么人？”
他看到人影并未离去，而是站定在他身旁。
“是我太姥爷。”他老实回答。
“像，是真的像。”张明君喃喃自语道，“你的眼睛和眉毛，很像他。”
“您是？”吴清擦了擦模糊的双眼，看清了眼前的这位老人。
一头花白的头发被打理的井井有条，一身传统的中山装又立又挺，一双看透一切的双眼浑浊而有力。
“我父亲曾和你太姥爷一起共过事。”孙明君开口解释道。
“你太姥爷在福安楼工作的时候，我父亲是店里的经理，他们有一张合照。”孙大爷边说还边比划了一下照片的大小，是典型的民国时期的照片大小。
“你从后厨出来经过大堂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点像，只是你那会儿低着头看不太仔细。后来小蔡大厨说了那些话，我就有七成的把握你是赵老爷子的家人。”孙明君说到这里，得意的笑了一下，然后又严肃的说道。
“你太姥爷是这行里这个的存在”他比了一个大拇指，“你要是不入这行还好，但是你入了这行就不能给他丢人，更不能给你自己丢人！”
孙明君拉着吴清直接坐在了广南居门口的台阶上。
“孩子，我看得出，你师兄对你们是真的喜欢。他那股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也从我父亲那里感受过。但是我对这方面确实没兴趣，也没有天赋。所以我当初就老老实实找了个工作，朝九晚五的上班，偶尔来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就好。”
孙明君拉着吴清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你可以技艺不如别人，你也可以天赋稍逊一筹，但你不能让人看扁更不能让人家说你失德，你明白吗？”
孙大爷侧头看了一眼在思考什么的吴清，继续说道。
“你太姥爷为什么要立这些规矩？是因为当初这些楼啊居啊春啊很多都是给达官贵人权贵显赫们服务的，你说如果碰到一个权贵正好吃到了一个学徒炒的菜，这得是多大的罪过？一个楼的脑袋够不够砍？”
八大楼以前都是由前朝的八旗子弟暗中投资的，都是字号典雅，清洁恬静，富丽堂皇的高端饭庄。
“看过大宅门吗？”
“看过。”
孙大爷问吴清。
“二奶奶为什么要带着白景琦摘匾？”
“匾即信誉，匾即名望，匾即德行，匾即操守。白家的匾就是白家最大的依仗。”
从小没少跟着赵念杉看这部电视剧的吴清稍加思索，便回答了孙大爷。
“它，同理。”
孙明君指了指二人头上的《广南居》。
…
孙明君已经骑着车离开了，吴清却一直没动，坐在原地。
蔡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大堂出来，也坐到了他的身旁。
“师弟。”蔡辉揽住吴清的肩膀。
“今天师兄的话，说的重了些，但师兄希望你记住今天的教训。无论你以后会不会选择做厨师，你都要记得。”
“师兄。”吴清十分内疚惭愧，“我没想到会捅出这么大篓子，我只是觉得乐童有天赋，希望他能早些接触一些别的内容。”
“我知道。”蔡辉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来，点燃一根。
“太师父定的那些规矩，虽然很多是因为当时是由他师父传下来的，但很难说有没有他自己的想法在，毕竟时代不同了。”
蔡辉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道烟雾。
“但在师兄我看来，规矩到现在也是好的，它是警钟，是你头上的棒子，告诫你时时刻刻要对得起自己的食客。”
“我明白了，师兄。”吴清缓缓的点了点头，说道。
“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和你三爷爷还有太姥爷说，也会让后厨那帮和店里的其他人慎言，但你也要做好传入他们耳朵里的准备。”
话说一半，蔡辉突然幽幽的看向吴清，轻声开口。
“另外，你真的喜欢这个行业吗？真的做好一辈子和油烟灶台打交道的准备了吗？如果你真的做好了准备，我希望你能自己去和他们坦白。”
烟灭话毕，蔡辉站起身掸了掸裤子，留下吴清一个人望着太阳若有所思。
…
小黄虫来到广南居停车场的时候，吴清已经在那坐了三十分钟了。
“怎么了？”秦映渔款款走来，轻声问道。
“犯了大错，给师兄他们添了麻烦。”吴清和秦映渔解释了一番。
秦映渔陪同他坐在那里，手挽过他的臂弯，脑袋靠在肩膀。
“你是第三个坐这里陪我的了。”吴清自嘲的笑了笑，“我还没有那么脆弱。我只是在想我从小这么多年来有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件事。”
“我觉得你喜欢过的。”秦映渔温柔的说着。“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在做饭的时候是快乐的，在看到别人吃掉你做的食物的时候是快乐，在得到他们反馈的时候也是快乐的。”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
“前几次你给我做饭的时候，我觉得特别迷人。认真，专注，有自己的想法。你做的每道菜好像都能说出一些什么来。”
“是么？”吴清自己都发觉到这些事情。
“当然了。比如姥姥教给你的土豆丝，你当时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那些都是我不知道也没有听你和你姐提起过的。”秦映渔回想起吴清当时说的那些小时候的糗事趣事，现在还感觉很有意思。
“每个人对味道的追求和定义是不一样的。有人喜酸就有人喜甜，有人喜辣有的人也喜欢臭。有的人认为大酒楼的菜肴美味，有的人则认为记忆的味道是家。我觉得当我吃到你做的饭后，似乎能够感受到你描述的菜肴背景，时光往事。”
“一道菜你怎么能感受到这么多？”吴清有些诧异，人与人真的是不同。
秦映渔笑眯眯的看着他，把自己的小手塞进他的大手。“吴清，你有天赋有优势，如果你真的喜欢这行，你一定要坚定的走下去。”
“我当然喜欢。”吴清脱口而出。“我喜欢看到你们吃到东西后满足的样子，我也喜欢你们对我的菜品称赞。”
“那既然喜欢，就不要把它当儿戏。”
两个人十指交扣。
“加油吧，小男孩，把你的喜欢发挥到极致。”
秦映渔看向天空，那里的太阳光明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