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肠辘辘的黄世信接连转了三个金店，金店老板都要身份证，看过货后，老板们都知道黄世信手里的东西是好东西，老物件，值钱，但如果没有身份证，万一他家里人知道了找过来闹，没有一个合法的黄金售卖合同保身，碰到不讲理的，上来就给老板抓个大花脸，还胡搅蛮缠地闹到警方介入，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大家开门做生意，求财不求气，金店老板们觉得风险与收益对比起来过大，不想趟这趟浑水，黄世信接连吃了两个闭门羹后，表情愈发愁苦，不争气的肚子叽里咕噜地乱叫，最后那个老店主见黄世信着实凄惨，也没说重话，还给他指了条明路。
“去大同街碰碰运气吧，那里的人比较好说话，钱也来得快！”
黄世信谢过老店主，按照他的指引七拐八拐地问着路人，终于拐到了三条街外的大同街，这条街和其他那高楼耸立、人潮汹涌的街面大为不同，街口立着几颗硕大的石球，拦住了路面上那些装人飞驰的铁疙瘩，里面的行人不少，却比其他街面清净了许多，偶有提着鸟笼的路人驻足看临街之人下棋打牌，临街的铺面也像黄世信老家的风格，飞檐斗拱下尽是木制结构的老房子，各家店铺还是那种门板式的墙壁，上方朝外支棱着各自的旗飘，各家门口都摆了花卉盆栽，更有未经雕琢的巨石杵在门口售卖，虽然沾满铜臭，但也算鸟语花香，给了黄世信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一些摆地摊的人正拿着各种各样的古玩和顾客讨价还价，但那些东西，黄世信只看一眼就知道是赝品，做工过于精致不说，落的款一看就是错的，有的是方向错了，有的是字错了，有的是落错了地方，有的更是落了当时犯忌讳的款，这东西别说拿出来卖，露在市面上被人瞅见都会报官，少不得又要被衙门口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货收拾一番。
他家开的当铺就有专门的做旧手艺人，论技巧也许比不上贵宝地的手段，但大体上都能看出走的是一水儿的套路。
他在人流中穿行了一阵，也许是过了饭点，腹中渐渐没有那么饥饿，看着一些自认为有眼力的路人心甘情愿地买下一些赝品，心说此地真是人傻钱多，不过从那些人口口声声的宋瓷、元青花、宣德炉中，他隐约觉察到了事态的诡异，当今之世，难道也有宋元明宣德，那此世为何世？
黄世信一脸狐疑地朝前走着，打眼就瞧见了一块招牌，那是一家名为“集贤斋”的店铺，他家在内江县成立的当铺也叫这个名字，看装潢和他家名下的那三间当铺有很大区别，不过刻着“集贤斋”的匾额下也有落款，百年黄氏老店几个熟悉的小字让他神情略微有点恍惚。
店铺的门口坐着一个白发老者，穿着一身白色的短打，短打上还刺了一个西夷文字“SPORT”，老者看上去约莫六七十光景，面皮却异常紧致，只在眼角有几条鱼尾纹，说他四十开外都有人信，看那尊荣，黄世信恍然间觉着是家中三爷当面，那形态容貌和三爷竟有七八分相似。
此时老者正悠闲地靠在一张躺椅上，手里攥着一根黄铜烟锅，咬着白玉烟嘴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他脚旁蹲着一只橘黄大猫，正眯着眼睛靠在腿边歇凉。
好一副午后小憩图。
黄世信站在一个地摊前观察着那名老者和集贤斋里的陈设，那位老者右手摇着蒲扇，许是觉着有人窥探，睁开眯起的眼看过来，瞧见黄世信后，吧嗒嗒连抽两口叶子烟，眼睛一亮，从躺椅上站起来冲他招了招手。
黄世信左右望了望，见老者冲他点头，便越过地摊前拥堵的人群，走到老者跟前，收扇行礼道：
“老丈有何事唤我？”
“学的挺像，你这身襕衫是在哪里买的，做工不错，艺术造诣也很高啊。”
老者仔细地打量着他身上的这身白底黑边襕衫和他头上的四方平定巾，看得黄世信面皮发紧，当老者看到他手中的折扇时，眼中精光大盛，放下手中旱烟锅子一卷盖了火帽，插在裤腰带上，问：
“小伙子，你手上这把扇子能不能借给我看一下。”
“自无不可。”
黄世信对这位面相亲善的老者很有好感，收拢钱公扇双手递上，老者拿起折扇也不打开，顺着折扇边缘摸了摸，才轻轻地一折一折地翻开，一扇一扇地仔细端详，当扇面完全张开后，老者的眼皮明显抖动几下，眯起了眼睛，抬头又细细打量了一下态度恭谦的黄世信，拿起折扇凑到鼻尖细细闻了闻，最后将折扇朝着午后的日头看去，才缓缓收起道：
“高仿明折扇，纸张还是正宗的镇江纸，扇骨还用了上等檀木，用的浆糊应该是上品，不腥不膻，里面还加了印度香料，字也写的非常好，应该是哪位书法大师的作品，可惜提了个水太凉，要是提个史可法，少说1500块收了，现在嘛，顶多500块收。”
史可法？
黄世信耳朵一竖，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响起，漕运总督史公的威名他还是知道的，这位总督自从接手了贪官朱大典的职差后倒是干的有声有色，大有整饬漕运，肃清污秽的气象，只不过水太凉又是谁，搞得黄世信又看了一眼这把牧斋公送的扇子，莫不是有什么蹊跷不成？
听眼前这个老者提起了史可法，黄世信心中一惊，脸色略微有点潮红，一种稍微靠近真相的惊悚感觉让他不禁开口问了问：
“老丈，这史可法是什么人？”
老者眉头皱起，把折扇唰地一收，一双眼睛瞪得圆圆地盯着他道：
“你哪个学校的？历史课都读到牛屁股里面去了吗？大名鼎鼎的民族英雄史可法都不知道？你还敢穿这身衣服出来克什么雷，我劝你还是赶紧把衣服脱了卖给我，别在出来丢人现眼，好生点回去好好读书才行！”
黄世信脸腾的一下就涨红了，他好歹也是寒窗苦读十五载熬出来的正牌榜四举人，到这里怎么就成了盲流了？不过他听话听音，准确地抓到了历史二字，当下一拱手道：
“老丈，不若你就给小子讲讲这史可法，讲讲这水太凉是怎么回事？也好全了小子的好奇之心。”
“切，说话还装的像模像样的，我凭啥子给你讲这些，你不懂就回去问你的历史老师去。”
“老丈，这扇子就当是小子孝敬您的礼物了。”
正准备将钱公扇还给他的老者一听立马攥紧了这把爱不释手的折扇，作为一名古玩收藏界的老饕，黄太然还没在内江市市面上见过品相如此好的折扇。
“这可是你说的啊，不准反悔！”
“君子一言。”
“好嘛，跟我进来。”
当下，黄世信便跟着黄太然进了“集贤斋”，进到集贤斋，黄世信才发现这家当铺的规模很大，楼上有个架空的硕大藻井，从一楼一眼就能望到三楼的栏杆，黄太然把他领到一张木桌前坐下，将折扇放在桌边，进内屋去了。
黄世信打量着一楼的陈设，那些棕色漆木架上摆着的各种摆件看上去也是赝品，一个比他大了几岁的小伙儿穿着坎肩顶着一头黄毛缩在柜台内玩着手机，见他进来也就拿眼瞥了瞥，并没有多做理会。
一会儿，黄太然端着一个盘子出来，上面有一壶四盏，看上去像是紫砂质地，他将壶盏放好，摁了摁桌边的烧茶一体水壶，只消片刻，透明的壶中茶叶翻腾，热气随着咕嘟嘟的响声朝外冒了出来。
“请茶哟。”
黄太然倒了四盏浓茶，黄世信连忙站起来双手端起一杯递上，毕恭毕敬地回话：
“长者赐，不敢请。奉茶哟。”
黄太然微微有些错愕，连忙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接过，轻轻抿了一口把茶盏放下，唰地打开折扇，看着左下角的那段“牧斋主人赠小友少贞”字样，眼睛眯起思忖良久，才缓缓合上扇面，双眼盯着黄世信问道：
“敢问先生贵姓？”
坐在柜台里奋战王者荣耀，不时与小学生对喷几句的黄继业闻言抬头望了自家爷爷一眼，心道老头子今天的表现怎么有点邪性，不就是个COSER吗，搞得老头子也神经起来了？
黄继业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找着工作，就到爷爷的祖传典当行里打工，按照黄太然的话来说，如果黄继业不想去外面找个工厂上班，就回来继承家业，索性现在先适应适应，也给发工资，管饭，活的逍遥自在就别去受老板的气了。
“晚生免贵姓黄名世信草字少贞。”
黄世信回话后，黄太然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双眼死死地盯着他，而柜台里的黄继业则再次抬起脑袋望过来，嗤笑一声，心说这COSER还挺敬业的，连字号都整出来了，装神弄鬼的是准备骗吃骗喝吗？
谁知他爷爷黄太然则一脸镇重地抱拳回礼道：
“老朽黄太然，腆为集贤斋主，谈史不分老幼，黄公子莫要自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