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明末擎天柱 > 第三十章 一代巡抚

  崇祯十五年八月十六日,成都府,四川巡抚衙门,后宅。

  五十五岁的陈士奇并未显老态,看上去就跟个四十出头的正人君子一般让人印象深刻,他典型的明末士大夫,清流,自认兵马娴熟,崇祯五年在老家福建漳浦抗过倭寇,率领乡民杀了几十个倭寇,立马就从礼部转到了兵部,到了四川当学正后,每天都给学生们谈兵法、教骑射,搞得当朝首辅周延儒认为他很懂军事,恰逢廖大亨搞不定四川民变,周延儒就廷推陈士奇为四川巡抚、兵部左侍郎、右佥都御史,总镇四川。

  其实不然,陈士奇心里也很虚,虽然川东北的摇黄贼是廖大亨留下来的烂摊子,但他真的没有办法一并处理干净啊,川中各路总兵天天喊着没钱没粮,巡抚衙门上头还有个三边总督孙传庭一天一到行文过来催要粮饷,陈士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总不能带着八百抚标就去川东北剿匪吧?

  好在,陛下给他了一个便宜行事的中旨,此时身着便服、头戴网纱纶巾的陈士奇左手成拳撑着脑门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听着身旁的幕僚王莱楼翻动着账本。

  “东翁,蓬州知州已有十一家请官,价高者为简州举人王少雅,出价四千八百两。”

  陈士奇眉头紧锁,眼睛瞟向另一侧的幕僚曾瑾,曾瑾走在矮几旁,在一大堆标注了府州县各增补举人的名录内快速翻找,不消片刻就回话:

  “王少雅,崇祯四年辛未科落榜,年已五十有八,明年大比已明文回复不应试,简州王家,据载,万历二十一年有为官者王晟云,知聊城县事,三年考绩不良,被罢归乡。”

  “又是一个想要人在家中安坐,官从天上来的!”

  陈士奇听得恼火不已,崇祯皇帝的回旨只是给他个人的,还严令不得外传,意思是卖官鬻爵是你陈士奇自己的事情,和他这个清高的皇帝无关,以后出了什么篓子,他崇祯可不会为你陈士奇背书,你陈士奇自己背着黑锅去为国尽忠,算是全了你陈士奇的忠义之心。

  陈士奇知晓崇祯的脾性,也就做好了背锅的打算,他本没有朝外传这些东西,结果巡抚衙门就跟筛子一样,没两天就传的整个川内人人皆知,一大群想要当官的读书人不断朝衙门里塞银子,递帖子,一个知县的价格已经从一千五百两炒到了两千八百两,知州更是炒到了四千两,甚至有人还大着胆子来问知府卖不卖,要是卖的话,万两白银也没什么问题。

  四府中的二十一州县如今全都糜烂,摇黄贼如蝗虫般屡屡过境,攻州拔县,县官州官死了一批又一批,没人再敢去做官,那石柱的老将军倒是主动请缨要在重庆府练兵剿匪,可他这个四川巡抚却一两银子都拨不出来,陈士奇万般无奈,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卖官鬻爵的勾当。

  “这以后恐怕得千古骂名啊!”

  陈士奇在心底想着自己的士林清誉,那边的王莱楼却从下仆那边接了一封信过来,看了封面咦了一声。

  “东翁,您有一弟子名黄世信吗?”

  “少贞?”

  陈士奇一愣,接过信封,黄世信今年中举,他看过文章,写的很是清丽脱俗,大有一身正气,为国为民的东林风骨,又与东林魁首钱谦益有私交,俨然一副东林后进的做派。

  私底下约见后,陈士奇从这个俊秀的青年身上仿佛看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一样帅气不说,说话也合胃口,很是投缘,当季破例收了弟子,勤勉一番后让他回乡准备大考,若有疑窦便可来成都府巡抚衙门寄宿,闲暇时便可向他请意,以此子的资质,三鼎甲不敢说,但谋个明年春闱的传胪应该问题不大。

  他用裁纸刀切开信口,抽出里面的信笺,一看好家伙,十几页,开头都是学生问候恩师、想念恩师的客套话,待看到第三页时,陈士奇恼火地将信笺朝桌案上一拍,骂道:

  “官迷!想当官想疯了!”

  一旁的王莱楼见东翁发这么大火,踌躇了一番,正准备接过这恼人的信笺销毁掉,谁知发火的陈士奇又将信笺拿起来,边看还边骂: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为国为民的平寇方略有多厉害!”

  然后王莱楼就看着东翁脸上的轻蔑愤怒逐渐消失,变成了沉默、思索、惊叹的模样,最终,陈士奇将信笺折好放回信封内,还揣进了怀中,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看看南充知县那边有几个候补?”

  王莱楼一惊,这是横插一杠子,坏规矩的啊,不过他只是一个幕僚,不能碍着东翁的事情,连忙翻到账册的中间一栏,从上而下数了数道:

  “多多少少总计二十六家,价高者三千五百两,价低者亦有两千两。”

  陈士奇又犯难了,人家都是出了钱的啊,他总不能靠着师徒关系把这三千五百两银子自己掏了吧,何况他是个清官,身家也没那么殷实啊!

  难办,难办!

  “老爷,老爷,门外有打南边来的人送礼盒来了。”

  “送甚么礼盒,莫不是不知道规矩,打出去!”

  陈士奇正不高兴呢,摆手让老仆去撵人,老仆却一脸不自在地杵在门口,不是不能去,实在是人家给的门费前所未有的高啊。

  “怎么了?”

  见老仆不走,陈士奇疑惑地问,老仆尴尬地搓了搓双手道:

  “老爷,他们说是内江县黄家过来的,送的东西好几口大箱子,说得是土产,但......”

  老仆投来一个您懂的眼神,陈士奇立马领悟了,冲王莱楼使了个眼神,王莱楼立马放下账本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王莱楼领着一个管事打扮的老头走了进来,后面有十个家仆抬着五口大箱子走进来,那面目和善的管家立马跪在廊下,低头就拜。

  “小的内江县黄家奴仆严柏代黄本深、黄世信二位举子向老大人请安!”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陈士奇让他起来说话,眼睛确盯着那五口大箱子,严柏躬身再施一礼。

  “老大人,这都是二位举子给老大人的孝敬,都是些内江土产,不值一提,还望老大人海涵未能亲至之过。”

  陈士奇眼皮跳了跳,吩咐老仆过去打开,五口箱子里全都是银光闪闪,码放地整整齐齐的官造银锭,看的陈士奇牙花子发痒,心中腹诽这黄家果然能作,事情还没定下来,银子就已经到位了。

  老仆也是个人精,粗略一看就算出了这批银子的数量,连忙上前低声道:

  “老爷,都是二十两一个的大锭,每层十个,码了五层,也就是足足五千两。”

  陈士奇听得有点犯恶心,卖官鬻爵本来就是遗臭万年的事情,不看着银子他还能眼不见为净,现在看着了,他就万般的不舒服,心中哀嚎着我的清誉啊!脸上却不能摆出一副要把人撵出去的模样,只能淡漠道:

  “有心了,寿生。”

  陈士奇喊了一声规规矩矩立在旁边的老仆,陈寿生连忙上前弯腰行礼。

  “领严管事去官驿歇息两日,待到贴红告示通谕之后,一应官凭印信服帽皆交给尔带回。”

  严柏连忙跪拜磕头叩谢,跟着陈寿生出去。

  待门关好,陈士奇走下案台,伸手在银两上抚摸一下,拿起其中一枚翻转过来,看着底下的崇祯十一年成都府造戳印,叹息一声。

  “去岁陛下为筹措洪督师的派饷,让外戚勋贵捐疏,结果里里外外才凑了三万两不到,堂堂国丈哭爹喊娘,说无钱,真的无钱吗?哼,区区一个乡绅,轻易就拿出五千两银子,这天下,终究是坏在了读书人的根子上啊。”

  见陈士奇将银子死死地攥在手里,满面的悲愤之色,王莱楼知晓他老毛病又犯了,他这个东家不媚上欺下,待人随和,临大事也有决断,唯独有些曲高和寡,尤擅舞文弄墨,又喜欢谈兵,结果文武两头都搞得有点不伦不类。

  而今又在忧国忧民,他哪里不懂那些人,怎么可能会没钱,但那些人,就如片片延绵的黑山一般堵在面前看不到头,可不是他区区一个四川巡抚能够动得了的。

  “东翁,这些银子不知作何打算?”

  王莱楼粗略算了算,现在四府二十一州县若全按照最高价卖出去,已经积银七万多两,若是陈士奇脑子一热全部上交给户部,那这些天折腾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陈士奇放下手中银锭,从五口箱子钱走过,来回踱步两圈后一拂袖道:

  “全部送去官造熔了,铸为五十两大锭,戳印用......‘抚臣陈士奇’。”

  王莱楼心底一喜,这是不上交的意思了,连忙屁颠屁颠地跑出去招呼抚标的士兵进来抬走,这支八百人的巡抚标营也是陈士奇组建的,选的都是成都府附近身家清白的农家子,待遇比邻边军,每月发一两五钱银和五斗糙米,装备器械也是拔尖,在普遍欠饷的川军中实属异数。

  他是吸取了邵捷春、廖大亨两位前任巡抚的教训,可不能烂将带烂兵,那两位一个挡不住献贼,一个压不住民变,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看着王莱楼与抚标士兵兴奋地抬走银子,陈士奇眼神深邃地盯着外面晦暗的天空,四川的天气和福建大不一样,就如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时晴时雨也没个章法可寻,晴时湿热,雨时湿冷,雨后更是湿热,他扶住廊下的柱子,看向东方,却不知福建桑梓此时若何了?

  思乡片刻,天空中传来闷闷的雷声,大雨立刻倾盆而下,陈士奇收回心神,在官服中摸索,抽出两份信笺,一份是黄世信写给他的,一份是秦良玉以私人名义写给他的,看着新旧不一的两份信笺,陈士奇心中百转千回地思忖着,转身朝还在书案前翻看名录的曾瑾道:

  “若辅,内江县黄家可有记录。”

  曾瑾连忙从堆积如山的名录中取下一册,麻利地翻到后面,验看后站起来捧着名册过来道:

  “黄家是内江豪绅,世居于此,本不足为奇,只是当代家主黄本深娶了富义厂李家的幼女......”

  “怎的不说了?”

  曾瑾脸色有点尴尬,打年初开始就有内江县那边的人过来递条子,说黄李二家嚣张跋扈,为祸乡里,豢养恶奴,霸占民田,强抢民女,贿赂上官,囤积钱粮,图谋不轨,十恶不赦云云。

  无奈黄李二家手眼确实通天,曾瑾自己也收了人家五百两的孝敬,就把条子烧了,现在抚尊问起,曾瑾却不敢在抚尊面前为二家美言两句,他是绍兴人,落榜的秀才,得陈士奇提携一直在府中充作幕僚,与东翁待得久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清清楚楚,加之抚尊待他不薄,且言等四川境内州县安生了,给他外放个署理知县干干,简直就是恩同再造,于情于理,他也只能说个公道话。

  “东翁,李家世代盐商,把持着富义厂的贡盐,这家产恐怕以百万计,且家中从未出过读书种子,恐怕正是如此才与那黄家联姻。”

  点到为止,说这么多对得起五百两了。

  见曾瑾不再说话,陈士奇心中也通透了,商贾嘛,生意做得再大,在官员眼中也就是待在的肥羊,除非官商一体,水乳交融,才能护地平安,想来,黄世信此举恐怕不仅仅是一心为国,也有黄李二家谋求自保之意。

  只是可惜了一个传胪之姿啊!

  陈士奇又叹息一声,最近他的叹息越来越多了,为什么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像他这样一心为国、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卓然而立之人呢?他又看了看手中的两封信笺,揣回怀中,低声对站在一旁的曾瑾道:

  “传个话出去,五千两署理知南充县事。”

  “啊?”

  曾瑾见东翁只是看着他,心中一阵腹诽,难道东翁这是破罐破摔,这种事情做了,索性就做绝!

  “东翁,这......”

  “待银子收齐,熔铸一番,你亲自负责押解四万两去送给马夫人。”

  曾瑾听后一阵汗颜,东翁就是东翁,无论表面上如何与秦良玉不对付,他还是想着四川安宁的,当下点头应是,放下账本自出门去。

  陈士奇望着他的背影,用手拍着那朱红的柱子小声道:

  “任尔等买官鬻爵争食七钱肉,免民间地上三年剥去几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