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应奇带着一家老小跟随着一支一百多号人的流民队伍下了小还山，朝着荣县的方向进发。
三教寺的主持圆融法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上袈裟破烂，脚底草鞋沾满了淤泥，手中还杵着一根打狗棒和一个饭钵，身后除了难民就是十一个持着铁棍的弟子。
两日前，大批雷家寨及周边的难民来到小还山上的三教寺避难，三教寺平日里多受周边堡寨香火，小日子过得不错的圆融法师拿出寺中全部存粮救济他们，一众难民千恩万谢，吃饱喝足后，原本是做了去嘉定州避难的打算，可后来谁知道青眼彪、插翅虎杀了进来，阻断了交通，嘉定州是去不了了，井研县自身都难保，谁也不想往火坑里跳，南面的犍为县倒是可以一去，可谁愿意去人生地不熟的地界给人当苦力？
就在众人举棋不定之时，圆融法师说他远在内江县的师兄圆光法师前些日来过书信一封，说内江那边治下一片清明，新任知县杜忠达正在大力鼓励垦荒，不但免费供给流民两年粮食，还租给耕牛、骡马，发给铁农具，两年后十税一，承诺永不加赋。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让人生疑，天底下哪里还有十税一的人间仙境，官差粮长各个捧着钦命下来催粮，你不缴个五成就是通匪通贼，是欺君罔上、是叛逆，是要被抓去砍脑壳的。
还永不加赋，内江知县以为自己是谁，皇帝他爹吗？这么牛叉地喊出来，莫不是疯了？
难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大多数人都不信的，估计又是内江县那边的大户起了什么坏心肠，准备把人骗过去当做奴仆来用，许多人都决定嘉定州其他诸县碰碰运气，或是窝在山沟沟里以野菜树皮度日，熬过那青眼彪、插翅虎，看看能不能回去重新收拾家园。
最终只有小部分难民跟着圆融法师及十一个弟子上路，这些人大多走投无路，本着相信圆融大师的个人私德才选择了这条不靠谱的路，一路上，他们翻山越岭，跨溪越涧，还没两天已吃完了所有粮食，于是圆融大师带着难民们去乞讨去挖野菜刨树根。
“好心的老爷太太们，给点吃的吧？”
从山里出来才走了不到二里地，叫花子就遇到了叫花子，一个倚靠在路边枯树下的老头就扶着树站了起来，看样子是被流民丢在这里等死的老人，可他一时半会又死不了，看到有百多号人朝这边走过来，便怀着心中最后一点期望，站起来伸着双手朝队伍过来。
“阿弥陀佛！”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圆融和尚喊了一声佛号，心中不忍，将饭钵递了过去，那老头看着饭钵里青中带黑的野菜，千恩万谢地用手抓出野菜朝嘴里塞，后面队伍里的人看的肚子泛酸，有人吃味地说：
“大师你是菩萨心肠，可我们自己都快没得吃的了，哪里还有东西来救这些饿死鬼？”
那老头三两下嚼完野菜，双手捧着饭钵还给圆融，圆融回头对冗长的队伍说道：
“都是苦海一粟，能帮就帮帮，我们不都是一路这样子熬过来的吗？”
那说话之人不以为然，反正吃的又不是他家的野菜，就这样，老头加入了这支流民队伍，队伍走走停停，每到一处植被茂盛之地就挖野菜、抠树皮、追着老鼠兔子漫山遍野跑，饥一顿饱一顿地在这地皮都被啃得离天三尺远的野地里艰难行进。
当他们再走一日后，便见路边有了倒毙的饿殍，死人大多枯瘦如柴，而一些死人的四肢血肉都被刮去，胸腹刨空，肠肠肚肚地撒的满地都是，黄白色的蛆虫顺着这些东西乱拱，蚊蝇遮蔽如墨，尸臭味让人闻之欲吐。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圆融不断转着手中的念珠，心说这就是佛说的地狱吧，放眼望去，周遭的矮山上已无绿色，漫山的树树叶树皮都被薅光，野菜藏在那些被践踏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杂草中越来越难寻觅，水源中不时能发现漂浮的死尸，让这队难民们行进的危险系数急速上升。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朝着东边走着，撵到内江已成为了他们唯一的希望，来到赤地千里的野地后，圆融突闻远处野地中传来一声惨叫，极目望去，只见野地中有一处炊烟，那边围坐着七八个人，正唰地站起来朝官道这边追来，前方跑着一个头发蓬乱，衣不遮体的妇人，怀中还紧紧地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娃儿。
“莫跑了，我们不吃你娃儿了！”
听到那群人传来的嘻哈坏笑，妇人跑得更快了，怀中的娃儿止不住地哭，哭泣中连声喊着妈妈，圆融看的难受，朝一旁的弟子们道：
“慈悲为怀也有金刚怒目，救一救。”
“晓得了。”
那名棍僧也不多话，领着十名棍僧上前吼道：
“好汉且住手，我佛慈悲为怀，还请看在佛祖的颜面上，放过她们母女！”
“去逑，老子饿了十多天，好不容易看到一口肉，你让老子看佛祖的面子，佛祖有好大面子，给我天降粮食说？”
打头的是个牛高马大的溃兵，身上还披着满是黑洞洞的大胖红袄，手里的弓箭已经搭好，瞄准这边射了一箭，嗖的一声，箭矢落在圆融跟前三尺，看着颤巍巍的箭矢，圆融脸色有些发白，却强撑着说：
“军爷，莫再追了，若是没有吃的，我们匀些给你们。”
说完就回头看向一众难民，可那些难民早就朝着另一旁的野地跑去，哪有人留下来和和尚们并肩作战的。
那溃兵一听有食物却来了精神，追上那两母女后一脚将妇人踹倒在野地中，此时他距圆融和尚只有二百步远，一双三角眼在和尚身上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远处还是死命奔逃的难民，扭头对身后跟来的六个溃兵喊道：
“都是些山沟沟里的乱民和妖僧，全都杀了！哦不，那有几个女的留下好让兄弟们乐呵乐呵！”
“我日你仙人板板！”
一名棍僧修养不高，听不得这些人侮辱自家师傅，提着铁棍就冲了上去，后面十名棍僧一见首座都冲上去了，平日里天天习武的他们都很听话，也跟着呼喊着上去帮忙。
“找死的秃驴，今天就让你看看爷爷的箭术！”
对面有三名溃兵取了弓箭瞄准，嗖嗖嗖三支箭射过来，几乎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只是在寺中修行，觉得自身武艺尚可的棍僧们就慌了手脚，三支箭只有一支射中了那名首座的大腿，首座就扔掉了铁棍跌坐在地上大呼小叫起来。
十名棍僧见首座中箭倒地，转身就跑，那边溃兵哈哈大笑着直射第二轮箭矢，这下有两名棍僧背部中箭，惨叫着就摔在了野地内。
“莫跑噻，过来让我们看哈佛祖有多厉害噻！”
二百步的距离，溃兵足足射过来五轮箭矢，十一名棍僧只剩下了两人，两个和尚跑回圆融身旁，拽着他破烂的袈裟就要跑，圆融却纹丝不动地杵在土路上，摇头叹息着说：
“你们逃吧，老衲着实走不动了，跟着你们只会拖累你们，去寻那些走散的百姓，护送他们去内江县找你们圆光师伯，日后若有机会回到三教寺，当重建寺舍，延续香火。”
“师父！”
两名棍僧见三个溃兵朝他们冲过来，也老不及磕头辞别，提着棍子就冲下了田坎，那溃兵首领跑上田坎，来到圆融跟前，见他闭目等死，一脸的大义凛然，便开口大笑道：
“哈哈哈，和尚，你倒有几分胆色，老子留你个全尸，去了阎王殿也不要打老子的报告了。”
“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位施主，你杀孽深重，来日必下阿鼻地狱，老衲在地狱等你，却不会为你求地藏菩萨半分颜面。”
“哟呵，好胆，敢威胁老子，那今日可要好好招待你！”
“阿弥陀佛，来吧！”
溃兵首领被圆融和尚激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吃了人肉后，自己变得越发易怒了，但凡有人忤逆他，就是一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标准流程，他舍了弓箭，取下腰间的一把苍蝇乱扑的钉锤，对准圆融的光头砸了过去。
“铛！”
砸下的钉锤被一把戚刀撩开，旁边还有一杆长枪从圆融腰眼处袭来，溃兵不得不弃了钉锤后退，慌忙中将腰挎一侧的小圆盾扔出去砸向猫着腰过来偷袭的雷应奇，雷应奇矮身一个驴打滚躲过，戚刀朝着溃兵小腿砍去，溃兵大喊一声：
“贼娃子就晓得偷袭！”
一个后滚翻堪堪躲过这刀，另外两个溃兵刚上田坎，就看见一男一女各持刀枪在围杀他们老大，两人立即舍了弓箭，抽出腰刀小盾上来帮忙，雷应奇与乔玉婥与三个溃兵打得难解难分，来回斗了十个回合，雷应奇一刀撩开砍向乔玉婥的腰刀，大喝一声踹在溃兵的小盾上，让他踉跄着退了两步，才横刀说：
“都是军中待过的兄弟，给个面子，放我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