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明末擎天柱 > 第八十三章 投鼠忌器

  崇祯十五年十月十五日,闯军李过、刘宗敏部率领精锐骑兵在南阳击溃孙传庭偏师,孙传庭得知偏师被灭,率领全军至郏县固设三层伏击圈,以待闯军主力,李自成则与罗汝才分兵,亲率大军至郏县出战,第一次郏县之战(即柿园之战)一触即发。

  同样是十五日,张献忠被黄得功、刘良佐大败,与革左五营正式分家,革左五营北走投靠李自成,看起来,大明的气数还和前些年一般无二半死不活,流贼剿不灭,杀不完,各地的督抚将领依然兵重势威,没有人会觉着大明的天下大势会在这个时候翻车,崇祯料不到、信心满满的孙传庭料不到,可有一个人察觉到了不详的气息,那就是被困在川西北松潘卫的陈士奇,而带给他这种味道的却是他的好学生黄世信。

  三百车骡马拉来的来自内江的六千石粮食可算将陈士奇从围城中解救了出来,骡马从内江到松潘足足走了十五日,这是巡抚的救命粮,各地官府不敢盘剥,纷纷绿灯放行,粮食队伍到了松潘,刘佳印的川北总标依旧没到,看着城下的松潘兵们高高兴兴地从马车上抗下米包,陈士奇对刘佳印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

  照刘佳印的说法,军士疲敝,走到都江堰就开始闹饷,一万两的安抚银子发下去,才不情不愿地朝汶川县走,走到汶川听茂州那边逃过来的土人说是因为闹饷才乱的松潘,总标的兵就更不干了,同样都是闹饷,为啥松潘的兵就要巡抚亲自带着银子过去安抚,他们这些川北兵闹饷就给点零碎打发了,还把他们调过去与同样闹饷的松潘兵作战,他们没那么贱,于是你闹我也闹,硬是赖在汶川本地就食,不走了。

  陈士奇让朱化龙、汤名扬自去整理松潘兵,自己则带着抚标朝成都府撵,还没到成都府就得知刘佳印领着川北总标退回了新都县,并责令总标退回绵州,自己留在成都府请罪,陈士奇暗骂一声跑得到快,立即加快速度朝成都府赶,那里还有一万一千多颗内江土贼的脑袋等着他验看,而怀中的两份奏报、两封信笺则让他心绪不宁。

  陈士奇马不停蹄地赶回巡抚衙门时,那一万一千颗脑袋已被验看完毕,没有杀良冒功,全都是面目可憎的青壮,这着实让成都府的官民吓了一跳,因为即便杀良冒功,也要拿半数的老幼来冲抵人头,一则贼匪不可能任由你宰猪一般宰杀,二则各地总兵、剿抚营官们也要拿青壮充实自营,三则本地官府也需要青壮垦殖徭役,像南充知县这边实打实地摘了一万一千颗青壮脑袋过来报捷的,全国都找不到啊。

  “好狠啊!怕不是一个民屠!”

  验看过后的四川布政使王梦锡都被吓住了,一万一千个壮劳力啊,即便从贼,就不能招抚回来种田当兵吗?随同验看的布政司参议们也是连连摇头,这署理南充知县简直就是个杀人魔王,区区内江一隅,总人口不过三万不到,他这一动刀子,莫不是把内江的青壮杀绝了?

  陈士奇被这些正直清高的官员们堵门上告,说黄世信杀伐太重,难免残害百姓,要求他即刻免去这个署理职务,陈士奇一回来就得面对这个烂摊子,他不想管,也不能管,更不敢管,他还得硬着头皮给黄世信顶在前面,因为怀中的四个东西告诉了他太多太过关于黄世信在内江的所作所为。

  他好说歹说将这帮同僚属下们给劝走,回到巡抚衙门后堂后将奏报与信笺放在了案头,一封封拆开来摊在案上,王莱楼与曾瑾被他邀过来出主意,此时三人盯着案头的四份东西不言不语,皆是沉默。

  第一封奏报是锦衣卫指挥使王诞转过来的密报副本,是内江坐探提供的真实情况,里面言说内江王勾结犯官王范伙同摇黄贼寇侵害内江乡绅,南充知县黄世信力挽狂澜后,在内江整饬吏治,剿灭匪患,大力垦荒,开凿矿产,收拢流民,与民休憩,夸得此子只能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全篇充斥着一个锦衣卫坐探视角的崇拜之情,令人阅后作呕。

  第二封信笺是来自内江致仕乡绅张应登老大人的,这位万历11年的三甲进士颇有清名和文采,在川中士林里有很高的声望,他的信中所述又完全是另一个画风,事情还是那些事情,但字里行间头透着对黄世信此子的担忧,最后还写了一句:

  “吾观大明,罗汝才有曹操之名却无曹操之能,黄世信无曹操之名却有曹操之实,此子若在盛世,定位安定一方繁荣乡里的能臣,若在乱世,奸雄之姿也。”

  看完这封信的陈士奇当时就想脑门被人用榔头敲了一下般,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的好学生在川中心腹之地作乱,好在后面还有一封昔年好友阴士镬写过来的信让他更加震惊,才不至于直接心肌梗死,挂在任上。

  阴士镬在信中同样复述了很多黄世信在内江的举措,但他的用词造句则显得温和得多,凡事都往好的方面想,信中说无论黄世信在内江拉起五万精锐乡勇也好,减租减息逼杀那些为富不仁的富户豪强也罢,但黄世信的做法着实让川中汹汹的民愤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在内江造桃源盛景,给活不下去的流民们铺设了无数活命的路子,君子虽然论心不论绩,但阴士镬肯定,此子内心赤诚一片,全心报国。

  阴士镬后面部分的话都是大实话,也非常狠辣,他说一般来川中当县令的流官,上任后都是巧立名目、拉拢豪绅、缴税捐款,黑了心肠的搜刮老百姓,哪有黄世信这种破家舍财,打击士绅土匪堡寨豪强,减租减息分地开荒,收拢流民安抚县民,造桥铺路挖矿置产,千方百计地为老百姓谋福祉的,行事虽然酷烈了一些,但纵观天下,若是每个知县都如黄世信这般,百姓能不拥护皇上?大明朝也到不了如今千疮百孔的局面。

  两封书信针锋相对,但从实际内容上陈士奇看到了真相,真相就是,他的好学生在内江的盘子很大,钱粮丰裕、军马强盛、装备精锐、兵源富足、威望奇高、民心所向,是个将内江打造成了铁桶怪的署理南充知县。

  若要动他,八路总兵恐怕都不够看,五万分了田有钱拿通过剿匪有了厮杀经验的大军摆在川中,可不是摇黄那种土贼,献贼那种流寇可比的,这些人有恒产必有恒心,要剿灭这些坐匪,西南三省的兵力估计要全数出击。

  最后那封奏报是黄世信亲笔,写得很恭顺,言辞很卑微,但卑微的言辞中透着一股让陈士奇万分难受的威慑,他没有说什么大话,也没有透露过多的底蕴,只是一句即日出兵安岳、盐亭、南充,若摇黄在,剿灭之,若摇黄逃,追剿之,请陈士奇向周边那些不敢动不愿动的总兵们打好招呼,大军过境,难免生了嫌隙,为避免友军相残,就不牢他们来协助剿匪了。

  还有那些买来的知县及佐二官,若想等匪乱平定后过来摘桃子,可以,那就自募团练乡勇参与到剿匪会战中来,若不想出力只想过来捡现成,黄世信自然是没什么理由拒绝,可手底下那帮子骄兵悍将们为二十一县流了血,甚至可能埋骨他乡,搏命将那些摇黄贼撵出去,靠着自筹钱粮收复了河山,突然就空投个县尊及一班子大老爷过来,会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黄世信不会明言,请恩府及诸位成都府的大人们自忖思量。

  “太猖狂了!实在是太猖狂了!离了他黄屠夫,我们就吃带毛猪了吗?”

  曾瑾性子比较直,看过黄世信的奏报和亲笔信后就拍了桌面,四府二十一县陷落,这是全川官兵的责任,怎么就成了他黄世信的囊中物了,若是四府二十一县真如他信中所说,全部被南充知县收复,到时候他还要割据四府当个川东北的霸王不成?

  “东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至此国朝危难之际,当大义灭亲,为陛下诛此国贼!”

  曾瑾,一个忠君爱国的好幕僚,却看到一向以清流自居的东翁在这种大是大非上迟疑了,陈士奇满脸纠结地在这四封奏报书信上来回流转着目光,最后看向了另一旁站着发呆的王莱楼。

  王莱楼最会揣摩时局,也擅长揣摩东翁的意思,见陈士奇望过来,明白东翁是不愿意对黄世信出手了,他和陈士奇被围松潘卫时就揣摩过现今川中的局面,若书信上所述为真,黄世信那头盘踞在川中的猛虎就动不得,无论怎么讲,黄世信现在都是朝廷命官,自要维护一个命官的体面,没看见黄世信在信中承诺以后按月往成都府送五千两银子,三千石粮食,两千石豆料,两千石麸糠以救济源源不断从北边过来的灾民,这就不容易了,现在川中哪个知县敢说自己有钱粮,敢拿出来支援巡抚的,不伸手过来哭穷就算是仁义了。

  若是大家撕破了脸皮,把黄世信硬生生逼反,不但钱粮断绝,川中这些疲兵怠将就要面对五万精锐乡勇的攻击,谁能扛得住,八路总兵手底下那些货色能扛个屁,到时候川中糜烂,把白杆兵、松潘兵调过来硬扛吗?

  无论怎么说,黄世信可能跋扈,可能是想当大明朝的曹操,但人家毕竟维持着这份体面,比之左良玉、刘良佐、刘泽清、贺人龙之辈好太多了,在这个乱局之中,不能奢求更多了,只有等到献贼、闯逆消弭,天下大定之时,调遣得力大员,譬如孙传庭入川,才能剿抚并用,将黄世信的野心压回去。

  “东翁,曾同年言之太过,黄知县出兵在即,不可临阵换帅扰乱军心啊!”

  “王莱楼你安得什么心?”

  曾瑾不忿,指着王莱楼的鼻子骂,王莱楼心底嗤笑一声,继续道:

  “川东北溃烂如斯,二十一县几成白地,摇黄盘踞其上,不纳税不缴粮,杀人无算,百姓流离失所,苦贼久矣,若没有黄知县的内江乡勇,是你曾瑾去剿,还是我王莱楼去剿?”

  “你这是饮鸩止渴,养虎为患,我不信你王莱楼看不到那黄世信的狼子野心。”

  “没鸩没虎,你准备在这里用道德文章骂死摇黄贼吗?无论他曹操也好,董卓也罢,能把摇黄贼彻底剿灭,让川东北二十一县重归治下,让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有田耕种,赋税钱粮能按时交到东翁手上,这破烂的川中就有希望,东翁的抚台之位就坐得稳当,在圣上那边也算有个交代!”

  “你,你,你.......”

  曾瑾气的说不出话来,他终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幕僚幕僚,就该为东翁打算,搞烂一个四川不要太容易,只需要陈士奇去文除了黄世信的署理知县即可,搞好一个四川却一点都不容易,黄世信割据已成事实,八路总兵如是拥兵自重,松潘兵如是,刘佳印亦如是,包括秦柱国,她也许没有这份心思,但她手底下那些人就不好说了。

  “东翁,学生自此不言黄知县事!”

  曾瑾一想到这严重的后果,自知失言,连忙紧张地拱手谢罪,陈士奇无妨地摆了摆手,长长地叹息一声,看着外面阴霾的天色,道:

  “只希望他心中还有忠义,想得到太祖祛除膻腥,恢复汉家衣冠的伟业,念着朱家的好,不要做那人神共愤的事情。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两位幕僚告辞,陈士奇独坐在后堂之上,眼神飘忽,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当了一省巡抚后看的更长远了,必要的妥协是一个好巡抚该有的谋算,黄世信在内江干的很棒,甚至超过了他的预期太多,两月不见就成了一个尾大不掉的庞然大物,赫然一个铜浇铁铸的军阀,还是军阀中最可怕的那种坐地军阀,他不敢动他,只希望他受的那些圣人教诲能束缚住他不断膨胀的野心,哪怕真做个川中曹操,听调不听宣他陈士奇也认了,可若黄世信明确要竖着造反的大旗,他陈士奇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率大军平叛,哪怕打不过,死在阵前,他也算全了这份师生的孽缘了。

  想到此处,陈士奇唤来老仆陈寿生为他准备文房四宝,既然摸清楚了内江的形式,且大势压人不可逆,他就说点和黄世信掏心窝子的话吧,给他再拴上一道师生的束缚,至少在他死前,不要出个反贼学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