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明末擎天柱 > 第九章 天命在谁

  黄二爷今天穿的是深紫色的唐制员外服,头上戴着一梁冠,脚踩软底棉布鞋,腰间还挂着拳头大的玉坠,手里把玩着两颗晶莹剔透的大玉保健珠,明里暗里都透露着不求上进的气息,看到四郎身形憔悴地在等他,便眉目一展,关切地上前问道:

  “才落了水,惊了魂魄,怎的不在屋中将养,跑我这里作甚?”

  “老汉,且看我平寇方略可有错落之处?”

  黄世信才不理黄二爷的关心,崇祯十七年,家国毁灭,神州沦丧,禽兽衣冠,川人死绝,哪里还有什么国际时间关心自己那点破事。

  他焦虑地将连夜写好的东西展开放在黄二爷那张硕大的雕刻地小处精巧,大处粗狂的梨花木书案前,谁知黄二爷看着看着反而比他更为焦虑起来,伸手挥退了黄吉和黄宝,待他们将门窗关闭,黄二爷一把将黄世信的心血全部撕碎,揉成了好几团朝书案旁的火盆扔去。

  黄世信略微一愣神,旋即大怒,要去火盆里捡,黄二爷则摘掉灯笼罩子,将蜡烛推倒在盆,火焰一触宣纸,刺啦啦就燃烧起来。

  黄世信瞪着火盆中窜起来的黄色火焰,站起身右手二指成戟指着黄二爷的鼻梁骨,大喝道:

  “你安敢毁本举人之方略?”

  被黄世信吼了一声的黄二爷原本想摆出父亲的威严骂他,可一想到四郎现在已是举人了,不好像以前那般打骂,只能忍住一口邪火,坐在书案后面双手扶案道:

  “四郎,你这是要为我黄家招祸啊!”

  “何出此言?”

  黄世信双目圆睁,死死地瞪着安坐于书案后的黄二爷,今天若是不说不个道理,他敢当忤逆子和黄二爷对簿公堂。

  黄二爷一脸忧色不减,右手转着两颗玉石珠子,左手拈须道:

  “为何想写平寇方略?”

  “吾辈读书人,见天下贼寇四起,民不聊生,难道不应为国朝尽忠,为君上分忧......”

  黄二爷却摇着头打断道:

  “你知道为何闯献屡剿不灭吗?”

  见黄二爷大有一番要和他坐而论道的架势,黄世信便将藤椅搬过来,气呼呼坐在他对面,准备好好和他理论理论。

  “流贼之根源在于流民,只需将流民安置妥帖,流贼就失去了继续扩张下去的兵源,各省各府各州县各乡里应当首倡大户捐钱捐粮,让地于流民,同时减少租息,与民休憩,再由朝廷调集大军,遣得力大臣都督剿匪,各地县府知事当同心戮力,坚壁清野,以使流贼无法以战养战,在以重兵围之、精兵绞杀,如此反复,流贼可破。如此简单之道理,老汉你不懂?”

  一席话却把黄二爷说笑了,他整了整大袖的外摆,伸出右手白皙的手掌攥成拳头摆在黄世信跟前,竖起食指,语气变得有些严厉问道:

  “一,你我是何等人?大户!哪个大户会让利于流民?当官的那些又是何等样人?更大的大户!真当各个都是海瑞一心为公?人没有私心那还叫人,海瑞那不是清正,是傻!”

  见黄世信面现愠怒之色作势要说话,黄二爷忙伸出左手阻拦道:

  “你别急着反驳,不说其他那些人物,单只内江县,最大的大户又是哪个?内江王朱至沂,从桐梓坝至蟠龙冲,万顷良田哪个不是内江王的,你敢让内江王退佃让利?恐他会先摘了你我父子的脑袋!”

  黄世信脸色越发阴沉,坐在藤椅上的身躯逐渐摆正,他并非没想到那些皇亲国戚、贪官污吏不会出手阻拦,但大明养了这些人二百多年,为了这大明天下,难道就不能舍弃一些利益,家国天下,国都没了,还谈什么家?

  只是没看出平日里纸醉金迷的父亲竟然有如此见识,看来他是小看父亲这个榜末举人了。

  榜末举人此时伸出中指接着道:

  “二,那些武将是何等样人?有兵的大户,你以为除了咱们川中的秦老将军,哪个是为了精忠报国去和流贼拼命?”

  “我知道你要说陈玉铉、杨文弱、邵肇复、孙伯雅,但他们的下场又是什么?就连那天下第一人洪彦演不也剿灭不了闯献?”

  “即便有一心为国的帅,可底下的将官出生入死地为了甚么,钱!粮!权力!认真剿,流贼或许灭,流贼灭,朝廷留他们何用?”

  “养宼自重!”

  黄世信狠狠地锤了锤藤椅的扶手,贼将军左良玉的风评莫说官场,民间也是大大的出名,更莫说山东那地界层出不穷的兵匪,哪个真心为国效力,他们这些人,打不过流寇还打不过手无寸铁的百姓吗?

  杀良冒功、纵兵劫掠的事情被商贾们传播到各地,兵匪一家都成了民间的常识,匪过兵来,兵过匪来,好多地方就跟商量好的一般被兵匪们一层层的刮着地皮,粮食、银钱、家当、女人、小孩被抢,直抢的一穷二白后他们就开始杀人,匪说你向着官军,官军说你通匪,无论怎么都是死,必死,何不从寇?

  总之,大明的官兵烂到了骨子里,本地的兵丁还好一点,至少顾着乡亲颜面,客军比匪贼还不如,对百姓那就是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将一切看到的东西全部吃干抹净。

  按朝廷那些将官吃拿卡要的尿性,恐怕再难出一个戚家军了,黄世信想的头疼欲裂,可还是不敢轻言放弃,只是挣扎着问:

  “朝廷何不编练新军,以当年戚帅选兵之法,则憨厚朴实之矿徒、盐丁......”

  “钱,钱从何处来!”

  黄二爷用手指敲着桌面,以一脸关怀智障的表情盯着儿子,心说还是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纸上谈兵,幸亏今天把他给压住了,否则不知道给黄家闯出多大祸事来。

  “朝廷加派辽饷、剿饷、练饷,一加再加,升斗之民一年之入十去其四,遇到凶恶的官府,十去其七八,好多人不是没地,是不敢种,种不起,一年到头全部收成全给了官府大户,一家人哆哆嗦嗦地挤在窝棚里挨饿受冻,他们宁肯拖家带口出去当流民,也不愿饿死冻死在老家。”

  “你没见过北边的情形,我年轻时见过,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夜里去扣门投宿,屋子里死了一家人,冷炕上,两三岁的小娃儿就那么窝在母亲怀里,整个人都僵了,那尸体都是皮连着骨头,一点肉都摸不着,那才是阿鼻地狱,你看到外面那些流民还有麸糠哄着肚皮,都说是喂猪的,麸糠,那是好东西,能活人的救命玩意!”

  “见过吃人吗?我见过,老人女人娃儿都被放在大锅里煮着,那脑壳被砍下来就摆在旁边,吃的人里面还有他们家的男人,那些个吃人的恶鬼还冲我笑,你晓得我当时有多痛苦才没让你韩叔砍了他们的脑壳吗?”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朝廷如此加派已到天怒人怨之境,莫说小民无力支撑,大户亦撑不了多久,你以为我这个粮长当得逍遥,那都是空架子,每天一睁眼,这几百号人吃喝拉撒的,到我嘴巴头就没几口咯!”

  “你不要拿这种眼神看我,当年我和你韩叔好不容易从那片鬼蜮里面杀回来,你韩叔可以为我作证,他是老戚家军了,你总得信他的吧!”

  黄世信听得头皮发麻,背脊生寒,北方连年干旱,天灾人祸不断,可没想过却是如父亲口中所说那般惨烈,他和绝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知晓这大明朝的根子已经烂了,朝廷自从取缔了商课、茶课、海课、禁绝海贸,降低盐课、糖课及诸般杂税后,就没有多少进项了,不与民争利的朝廷是好朝廷,天子是圣君,可穷到没钱赈济灾民,没钱给九边发饷,这算哪门子的好朝廷圣天子?

  黄世信觉着自己的惯性思维正在土崩瓦解,读的那些圣贤书好似一道道桎梏绑在他的脑门子上夹得他生疼,他摇着脑袋自言自语道:

  “钱钱钱,命相连,朝廷就不应该取缔了商课和海贸,即便像弱宋,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无钱可使的地步。”

  黄二爷见他懂了,连忙继续伸出第三个指头道:

  “别提商课,你舅舅会打死你!就算你舅舅不动手,整个江南的商贾也会请杀手刺杀你。”

  “那些朝中大佬,你真以为靠着那点儿俸禄过活,揣着阁臣名刺的商贾何止百家千家,每年向东林大佬们捐疏的银钱何止千万,但即便如此,你想从他们的牙缝子中敲出半钱银子,都比杀了他父母还让他们难受!”

  “东林大佬们废了老大劲才把皇上给忽悠瘸了,罢了那么多税监,铲平了所有关卡,你一个毛头小子敢去和东林众贤叫板,莫说你现在只是一个举人,就算你明年考了个状元,他们也能朝你头上扣个阉党欲孽的帽子,让你瞬间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玩阴的,十个你都玩不过那些人。”

  黄世信沉默了,这些东西他不是不懂,他不是不知,但国家覆灭、种族危亡在即,这些官僚商贾们难道就一点点吃尽肚子里的银钱都不愿意吐出来吗?

  韩非子论五蠹,其他不敢论,但儒者,真的如黄二爷说的那边,一边厚颜无耻大言不惭地做官,一边趴在行将就木的大明身上吸血,一想到他们宁肯去给建奴跪着当狗,也不站在大明这边做人,一股强烈的杀意就从黄世信心底升起。

  黄二爷见他一脸颓败,却未见他低垂眼睑中早已布满凶光,觉得他受此打击,怕他想不开便开导道:

  “其实也有可行方略,当年杨文弱提出‘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且与建奴媾和,若当今圣上有决心,愿忍大辱,亦非不可平寇。”

  黄世信抬头望向父亲,却无法出言,当年杨嗣昌欲攘外必先安内,提出与建奴媾和,以和平换时间,本来是件救急的好事,无奈事情不严,东林党得知后一片大哗,弹劾杨嗣昌卖主求和,此事弄得杨嗣昌灰头土脸,六科的那群小官喊打喊杀,还堵到杨嗣昌府上,杨嗣昌差点就不用在朝堂上干下去了。

  可明眼人一看都知晓,若没有皇帝首肯,杨嗣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建奴媾和?

  所以黄二爷最后提出来的这个方略约等于废话,一个忠臣愿意背负千古骂名乃至被处以极刑的风险去和建奴求和,而且就算求和成功,事情一旦被放到台面上来,皇帝不认账,杀一个忠臣,再撕毁和平协议,接着和建奴正面硬刚,黄世信想想崇祯皇帝的信誉,背后的毛毛汗唰唰地起来。

  难道是天要亡我大明?

  不对,是天要亡他朱家的大明?

  不对,大明哪是他朱家的?

  不对不对,天命在我!

  不不不,天命在陛下!

  脑子里面一片混乱的黄世信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白皙的双手,正纠结着如何说服黄二爷想一个完全法子,写一份更加妥帖的平寇方略之际,就听到后院那边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喧嚣声。

  他起身走到书房后窗,支起窗棂朝外望去,只见后院荷花池畔不知何时已聚集了大量手持铁锤、铁锹、铁镐、挑着扁担箩筐的石匠和力工,还有百余名搬运夫子身着短打在那里挑土,严柏正在那里吆喝着让人凿渠引流,担土填池。

  “快快住手!”

  黄世信看的亡魂大冒,此乃绝断我大明天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