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明末擎天柱 > 第八十八章 何人擎天

  安岳县城里,一车车尸骸从县城的各个屋舍及街头巷尾收集起来运出城外,城外的一处乱葬岗上,土木营正戴着口罩在那里挖坑,石匠们在一块块石碑上磕着“安岳罹难义民纪念碑”,周围的土木营协勇挖完坑就将一车车尸骸倒入坑中,填土,立碑,平整地面,外围则有人在修葺矮墙,将一片乱葬岗逐渐规划为一片工整的墓园。

  王起峨陪在黄世信身旁,一齐看着这片飞速变化着的墓园,他带来的寨民们已安置进了县城,周围不断有大山中归来的难民加入进城的队伍,城门口设了粥厂,洗刷棚,换衣棚,更有粮栈吞了粮食给难民们发放救济粮,领了粮食的难民都要绕道过来,去坡下面那边的随军和尚尼姑那里领免费的纸钱香蜡,上来祭奠一番后才能入城。

  王起峨觉得黄世信这样搞有点过,可从那些原本麻木,原本痴愚的百姓们的变化中他又十分佩服黄世信的手段,这些躲进山中的难民们早就被摇黄贼掠杀惯了,心中对摇黄的恨也成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厌倦,但当他们走到圣水寺的大和尚、西林寺的尼姑跟前,从他们手中接过香蜡纸钱,被和尚尼姑们一句阿弥陀佛,一声“施主们受苦了,我们来晚了”,情绪就开始不对劲了,那种被压抑在心中的痛苦随着一列列人从那立着的石碑前走过,磕头,上香、烧纸后,第一个人看着那坟茔中不知何人不知哪家的无名尸骨,想到自己离散的家人或许就在其中,压抑地低声啜泣一出,后面的老弱妇孺们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当他们哭的精疲力竭了,自有小厮领着他们来到王起峨与黄世信共坐的长案前,黄宝立刻朗声道:

  “这位是南充知县黄太爷,这位是安岳知县王太爷,黄太爷带着大军过来杀光了摇黄贼,夺回了安岳县,现在给你们分田分地,按人头来,人人都有,若是愿意去城里过活,不想要田契的,自有安家银子发放,城中也有专人教导你们生计,断不会让你们继续流离失所,傻起干啥子,还不谢过黄太爷。”

  王起峨有点尴尬,黄世信却一点也不尴尬,扶起那些谢恩的难民后,就让难民到王起峨跟前再谢,说:

  “这是本县的父母官王大人,以后你们就要在王大人的治下讨生活了,王大人是个清官,你们要相信他,他能带领你们日子越过越好的。”

  “不不不,老人家快快请起,这日后还要多仰仗黄大人照拂,下官以后也是全凭黄大人差遣的。”

  王起峨没兵没粮没钱,一切都巴望着黄世信及他背后的陈士奇提拔,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于是连称不敢,以下官自居,黄世信很满意他这种态度,安岳周边的富户地主都被摇黄贼杀地差不多了,施行他在内江搞得那一套几乎没有任何阻力,只不过人口实在是太少了,整整一日,安岳这边收拢回来的难民也不过区区三千六百多人,再远一点的深山老林中或许还有,但也没报太大希望,摇黄祸乱川东北,能留下几多人口给他?

  “太爷,太爷,李总兵回来了!大捷,大捷啊!”

  传令从坡下跑上来,到头就跪地拱手道:

  “太爷,李总兵击溃摇黄贼混天星王高,收复盐亭,盐亭有个叫姚思孝的先生带着人过来了。”

  “姚先生!”

  黄世信对于李夔的战斗力还是有估计的,当下让黄宝继续在这里邀买人心,领着王起峨及一大票文官从山坡上下来,走到城门口就看见一队骑兵正在扎营,李夔、李琨领着那个熟悉的白发老头子守在城门口安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黄世信、徐元昭、丁奇昌、李崇古、周攀第五人都是在姚思孝这里启的蒙,时间有先后,但师徒大义不可废,五人连忙上前,躬身朝姚思孝施以弟子礼,口称老师,姚思孝被五个穿青披绿的朝廷命官们围着,脸上别提多么地自豪了,看看,看看,这就是他姚思孝带出来的学生,各个都这么能干,都是带兵收复失地的能臣啊!

  虚荣心直接爆炸的姚思孝老泪纵横,他连忙上去将弟子们一个个扶正,一个个双手相交的嘘寒问暖,待五个弟子都问候完毕后,姚思孝的那点虚荣心也就散尽了,他回到一脸谦恭的黄世信跟前,叉手施礼道:

  “黄知县,姚某代盐亭百姓谢过活命之恩。”

  说罢就一扫袍服要给黄世信跪下,黄世信连忙上前单膝跪地扶住姚思孝,口称不敢,一副师生情深、宾主尽欢的场面让周围的文官们看的抚掌叫好,黄世信领着姚思孝从他手底下的文武官员们跟前走过,一一见礼,最后打了一圈儿来到李夔跟前时,他双手拍着李夔的肩膀道:

  “我军虎胆,万夫莫敌,谁能横刀,唯我夔兄!”

  这两下很有力道,在黄世信那双发亮的眼睛中,李夔没有看到忌惮和怀疑,只有欣赏和赞许,他知道自己的路走对了,更加坚定了走那条路的信念,双手抱拳喝道:

  “末将鲁莽,愿为县尊鞍前马后、赴汤蹈火、披荆斩棘、荡平贼寇!”

  “好!回县衙,我与诸君为李总兵贺!”

  ***

  崇祯十五年十月十八日至二十日,孙传庭与李自成在郏县开战,先锋牛成虎诈败六阵,将李自成主力拉入郏县东南的伏击圈,闯军连胜六阵,轻敌之下钻入了孙传庭的口袋阵,一时间喊杀声四起,三层包围圈已成,李自成只能圈兵而斗,先锋牛成虎从正面杀回来,高杰、董学礼部在左翼突袭,左勷、郑嘉栋部收拢口袋前后夹击,白广恩的火车营在右翼攒射,李自成连忙派遣老营支援前锋,可已成瓮中之鳖的闯军斗志全无,李自成无奈只能率军突围,闯军大纛被砍翻,李自成坐骑中箭,滚下马来又被亲卫拽上马逃走。

  见闯军大溃,孙传庭连忙挥师追击,将行动不便的3万火车营留在后方,此孙传庭犯得第一个战术失误,车营原本就是防守反击战中主力,若是依靠车营循序渐进,虽说不能剿灭行动轻便的李自成,但一定能解了河南全省的危局。

  但孙传庭没有,他认为闯军已失了组织性,正是乘胜掩杀之时,殊不知闯军各营早已打惯了烂仗,打的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是闯军历来的作战手段,并没有什么中伏后就一溃再溃的道理,孙传庭被崇祯关在诏狱里三年才放出来,脑筋都生锈了,战术上还没有适应闯军的变化,心中还是轻蔑地认为李自成只是当初那个流寇,一场胜仗过后便能千里追杀,将李自成杀的又只剩下那十八骑一般落魄。

  所以当官军们冲杀道塚头镇时,李自成让闯军抛弃所有辎重阻断官军,同时像罗汝才求援,官军追过来一看漫山遍野的财货,穷疯了的秦军立即相互争夺起来,孙传庭阻止不了,又同时犯了第二个战术失误,此时高杰的中军尚且护着他行动,没有参与抢夺财务,若他此时号令高杰立即回师与白广恩的火车营汇合,不管左勷、郑嘉栋、牛成虎这三万人的死活,让他们与李自成罗汝才即将到达的大军厮杀,他再领高杰白广恩部过来解救,不说逆转乾坤,至少能和李罗联军打个五五开。

  可他没有,却叫高杰率兵弹压,高杰原本是打算护住督师向退走的,可督师让他上去干那三个平日就和他不对付,看不起他这个闯贼出生的三总兵,那还说什么,高杰领着中军上前,这些跟着高杰的穷鬼们立即加入了哄抢物资的队列中,在高处观察的李罗二人立即合兵冲杀,抢东西第一名的左勷拔腿就跑,牛成虎、郑嘉栋紧跟着溃败,高杰此时才醒转过来,护着孙传庭撤退,孙传庭的部将孙枝秀、黑尚仁领亲卫督标死战不退,才为中军争取了逃亡的时间。

  孙枝秀、黑尚仁被李罗联军围住,死战不降,最终力竭被俘,李自成着急追杀孙传庭,将俘虏留给了罗汝才,罗汝才此人诨号“曹操”,心眼奇多,长袖善舞,私底下想要放过孙枝秀与黑尚仁,也在孙传庭那里讨个巧,指不定日后还有投靠朝廷的时候,可却被李过发现,派骑兵在半途中截杀了二将,并在其后将此事告知了李自成,这也让罗汝才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必死的坑,他首鼠两端,总想着面面俱到,结果有时候整的自己里外不是人。

  却说李自成联军继续冲杀,白广恩的车营在郏县先遭了溃军冲击,又遭到联军冲杀,白广恩力战半日,不敌,他本来就是流贼出身,犯不着为大明尽忠,于是让众将士舍了车营大阵,随中军一溃千里。

  十万秦军被杀两万有余,另有两万投降,孙传庭带着五万溃军逃回潼关,而李自成、罗汝才与北上的革左五营顺利会师,成了大明天下最大的一股流寇。

  而七日后,川中南充知县起乡勇收复安岳、盐亭、蓬溪、西充四县的捷报与三边总督孙传庭大败退守潼关的奏报一并送到了崇祯面前。

  孙传庭的败仗无需多言,见势不妙的左良玉先通过马士英告了刁状,将孙传庭贸然出击,不与他们五路围剿大军(即左良玉的湖广兵、虎大威的保定兵、孔贞会的四川兵、刘泽清的山东兵、朱大典的南京兵)配合,在约定的围剿期限之前率先发起进攻,以至于其余五路大军中的虎大威傻乎乎地中了贼军奸计,以为督师孙传庭被围在郏县,率兵往救,结果中了闯贼的火炮而亡。

  左良玉此人不愿与闯军厮杀,先前就坑了督师侯恂,现在又想坑马士英,他明明手底下有二十万大军,坐拥九江,却不发一兵一卒去牵制闯军白旺部,致使李过、刘宗敏在击败孙传庭的偏师后轻松回援,且他这个大兵头不动,刘泽清、孔贞会、朱大典这些小兵头自然也不会动,只有因为朱仙镇败仗害的顶头上司杨文岳被杀,丁启睿下课的虎大威实在是内心过意不去,挣扎过后以死志去援助孙传庭,最终得偿所愿。

  一番颠倒黑白的奏报上去,马士英看得眉头紧锁,这个名声不好的总督与监军太监卢九德一番商议,两人都觉得孙传庭虽然败了,但能救大明的目前只有孙传庭一人,于是两人一合计,直接上书告左良玉养宼自重,丝毫不顾及友军死活,还在奏报中规劝皇帝,不要处置孙传庭,若罢黜了传庭,陕西则不保。

  崇祯拿着孙传庭的请罪折子和马士英卢九德联名的奏报,越看越烦躁,最后将两本奏折全部扔给了下方不动声色的周延儒,轻描淡写地问:

  “周爱卿怎么看?”

  周延儒大袖一挥,挡开上来捡折子的王承恩,弯腰捡起折子,他就是这么个人,不党不群,朝堂上除了皇帝不给任何人面子,这也是崇祯欣赏他的一点,眉目清冷地扫过奏折,内容他在阁部早就看过了,看完后将两本折子双手交还给王承恩,手抄在自己的象牙笏板上,语气平稳道:

  “左良玉该杀,孙伯雅要保。”

  站在他下首的群臣们立马议论纷纷起来,左良玉好歹没有丧师辱国啊,孙传庭可是把十万大军丢了一半,整个河南东部全境沦丧,献贼现在又与左革五贼合流,声势日益壮大,这周延儒保自己人也保的太明显了。

  当下就有一个青袍御史站了出来弹劾周延儒结党营私,崇祯却一挥手让御史退了回去,说周延儒结党营私,好比是说他崇祯宠幸阉宦一般可笑,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周延儒,询问道:

  “五千精兵可剿灭闯献,这是孙传庭在平台诏对时与朕夸下的海口,而今十万秦兵没了一半,钱粮靡费何止十万,朕容他孙传庭在陕西滥杀乡绅,容他向西南三省强征钱粮,他孙传庭就以此败仗来回报朕!”

  “圣上!”

  周延儒出班跪地,他高举着手中的笏板磕了个头道:

  “圣上,臣保孙传庭绝无私心,臣也绝无私心,那闯逆亦非三年前之流寇,他与罗逆合流,军势已至三十万有奇,孙传庭自任三边总督以来,日夜勤勉,将贺人龙祸害的陕西总算归于平稳,十万秦兵这才操练几月就出关剿贼,那左良玉佣兵二十万不听调遣、刘泽清、孔贞会、朱大典佣兵十五万又何曾听过调遣,以十万秦兵出战三十万流寇,杀敌五万折损五万,乃不胜不败之局,还请圣上明鉴,而今天下用兵之人,何人能出孙传庭之右,且容孙传庭再练秦军,伺机与闯逆决战,圣上啊!若罢黜孙传庭,才是中了闯逆的奸计啊!”

  言罢,周延儒连连哭泣磕头,周围的朝臣们皆噤声不敢出,这样至情至性的周延儒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老货以前当首辅的时候都是想尽办法打压政敌,从未为哪个封疆大吏这样作保求情过。

  看着丹犀下连连叩首,泣不成声的周延儒,崇祯也觉得鼻头一酸,和那些满朝文武们相比,周延儒真的是个铮臣啊!

  “起来吧,朕不会罢了他的官,王承恩!”

  “奴婢在。”

  “下旨申斥一番!”

  “圣上!不可申斥,秦军新败,若此事消了三边总督的威信,恐陕西自乱啊!”

  周延儒得了便宜立马卖乖,他心底和马士英一般清楚,自卢象升战死、梅之焕病死、杨嗣昌病死、洪承畴投敌、孙承宗战死,孙传庭几乎就是大名最后一根擎天柱了,若是这根柱子再塌,那大明朝还拿谁去挡李自成张献忠这些流寇?

  谁知崇祯却轻蔑地笑了笑,将一封捷报递给了王承恩,道:

  “周爱卿,看看吧,这天下到底还是有人能带兵打仗的。”

  王承恩捧着捷报走过去,眼神中的神色很复杂地望着周延儒,对于这些朝中大员,他心中也有评断,周延儒既独又毒,每个政敌都没有好下场,可这老家伙此时表现出来的忠心让他又有点心生好感,周延儒接过捷报,打开来一看,却见上面写着:

  “臣四川巡抚陈士奇恭请圣安......”